过山
它从婚礼开始介入婚姻。我和丈夫按照双方亲戚出席的桌数,分摊了酒席的费用,我收下了公婆给的彩礼,他接了我父母给的嫁妆。领证次月,我们开了共用账户,商定每人每月各存一部分钱进去,作为家庭共同基金,其余收入自由支配。
AA制,可以说是婚姻契约精神发展到极致的产物,每一次预期外的金钱支出,都考验着双方的规则意识。今年年初,我想给父母买张新床,丈夫和我一起在网店里看了款式、价位。
可当这张床开放抢购时,我正在加班,丈夫就先帮我下单付款。事后,丈夫虽然没主动提起这事,我很快将钱转账给了他。否则,每一次对AA规则的忽视,都可能变为双方信任的裂痕。
AA制的正常运行,某种程度上证明了彼此是能够托付终生的伴侣。我和丈夫不会在每一分钱上严格分摊,而会试图保持双方付出的均衡。去年的结婚纪念日,我买了根金条,给家庭做共同理财,今年丈夫主动说,新的金条他来买。
比起相信人性的美好,我更尊重确定的契约,如果到了离婚那一步,AA制能最公平地保护双方的利益。
上个月,我们准备在小区地下车库买车位。考虑到上次家里买衣柜是丈夫出的钱,我决定付这次车位费。但衣柜价格在两万多,车位则需要七万多,我一个人承担的话,有些吃亏。本来丈夫说一人掏一半,但这是我名下房子的小区车位,我便说自己付四万,然后从公共基金里再拿三万,丈夫同意了。
遇到其他无法事先明确分配的轻型花销,“猜拳”成了AA制的补充手段。外出吃饭时,就看谁坐得离收营台更近谁买单。
这像一种游戏,给相对平稳的婚姻增添了新鲜感。
老曾
体力劳动的分界线并不固定。有时我主动帮妻子做饭,或者她替我陪狗狗玩。有一晚,妻子准备拖地、洗衣服,我担心她疲惫,让她先去休息,把衣服留着给我洗。说完后,我就去处理琐事,后来妻子提醒我,我才知道自己忘记了这码事。那批脏衣服在洗衣机里堆了两天,散发出臭味,她看不下去,还是自己动了手,让我觉得过意不去。
共同生活在一个空间,夫妻还可能给对方带来额外的体力劳动。前一阵,妻子去外地出差,等回家时,她发现阳台的窗户敞开着,雨水淋进了阳台,地板上全是水渍,我当时躺在床上睡觉,妻子叫醒我后,我连忙和她一起打扫卫生,并向她道歉,是自己忘了关窗户。
相比体力劳动,婚姻中难以计量的情感劳动,是AA制无法起作用的领域。
我早上喜欢赖床,临出门才开始收拾,妻子则是急性子。由于我们每天一起搭公车上班,这一习惯的不同经常引发争执。拌嘴后,我们在公交车上默契地戴着耳机,各自刷手机平复心情。下了车,妻子过来拥抱我,吵架就算结束了。几乎每次都是她找我和好,照顾我的情面。
我知道妻子对我的好,自己很难同等地回馈她。那次她买了一大卷毛线,想为我织条漂亮的围巾,原先不会织围巾的她,跟着视频教程学了一周。
我则学习着为妻子制造额外的惊喜。在一个普通的工作日,我突发奇想,买了一大捧玫瑰,走到她的公司,拿着花接她下班。在每一个节假日、纪念日,我都会给妻子准备礼物。有时,还会给她写土味情话:“其实呢,我也没有特别喜欢你,只是在见到你的那一刻,我就想了想卡里的积蓄。”
婚姻中的一些事属于本分,一些事属于情分。人与人的感情想要加深,纯粹的爱意与付出,是婚姻中无法分割与计较的部分。
李瑜
于是,我和丈夫分别立了遗嘱,详细安排了财产继承中子女、伴侣和父母的比例。
考虑到在怀孕、生产的过程中,女方付出了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身体资源。商量花销时,丈夫主动承担了孩子所有的生活费、学费。
孩子出生后,我身体虚弱。一个凌晨,我被宝宝的哭声吵醒,丈夫先我一步起身,开始热奶、换尿布,接着他抱着宝宝在客厅里兜圈,结果我比孩子先睡着了。丈夫主动承担起带娃的工作,之后我睡前就戴好耳塞安心休息。平时逛街,遇到孩子看上新玩具等意外支出的情况,我们就谁碰上谁出钱。
等孩子上幼儿园时,我发现养育小孩意味着投入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时间资源。我们决定给孩子制定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表,在陪伴孩子的日程上同样执行AA制,轮班换岗。
一次,到了我负责的时间,孩子吵着要爸爸,我耐心解释:“爸爸这会要做自己的事情。”后来,孩子慢慢习惯了换班的节奏,有了时间意识。
但精确的安排也出现过意外。那天,轮到我送孩子上芭蕾班,没想到工作会议超时了,我心里着急,无心工作,紧盯着时间。在距离上课时间只有15分钟时,丈夫发消息问我:“孩子今天是不是要上课啊?”我才想到可以向他求助,跟他说了情况。后来丈夫替我完成了这次任务。
我们的教育任务按模块划分,我负责孩子的学习,他负责生活。我们约定,双方要尊重彼此付出的时间,不干涉对方管理的领域。有一阵子,孩子不好好吃饭,丈夫放弃了软言软语,大声斥责,结果孩子吓哭了。我感到心疼,又不好插手,只好离开餐厅,到书房待着,等风波平静再出来。
孩子成长过程中问题不断,互相打气,是我们作为队友彼此鼓励的方式。原本丈夫半年带孩子看一次牙医,今年碰上疫情,一年没去医院。等3岁的孩子牙疼时,为她检查的医生告诉我们,孩子蛀牙严重,需要做根管治疗。丈夫听了,垂下头,不断叹气。我知道丈夫很自责,安慰他:“没事,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责任。”
偶尔,队友间也会出现嫌隙。前些天,丈夫准备给孩子洗袜子,泡在了洗手间的水池里,过后他忘记了洗。我每次经过,只当没看到,让臭袜子在水池里泡了3天,直到丈夫发现。清洗完袜子后,丈夫觉得生气,我赶紧道歉。
AA养娃这项工作,我与队友还需不断磨合。
睡觉不困
对金钱的警惕延伸到情感。平时妈妈和我买了零食,会装进大包里直接拿回卧室,不让爸爸看到。我上小学时,妈妈给我报了补习班,心疼妈妈赚钱辛苦,我找到爸爸,想让他承担补课费,结果他责骂我“别家孩子不补习也能考大学,你是在浪费我的钱”。
感到委屈,我问妈妈为什么不要求爸爸承担一部分我的成长开销,“白白给他养孩子”,妈妈回答说:“因为你是我自己的孩子。”
这种夫妻收支互不干涉的安排,某种程度上降低了个人在婚姻中的抗风险能力。为了多挣钱,做会计的妈妈每个上班日多工作5个小时,赚取加班费。记得我读初一时,爸爸失业了,他的存款是死期,没有生活费,爸爸开口向妈妈借了两千块,妈妈无奈答应了。
找不到新工作的日子,爸爸坐在客厅里抽烟,似乎有话想和妈妈说。妈妈忙于琐事,我没见她主动搭话。等爸爸的存款到期时,他取出钱,马上还给了妈妈。
财产、责任被清晰划分,AA制也让人重新定义婚姻道德。遇到亲朋好友的红白事件,不想为对方的事多花时间精力,爸妈各自处理,能不参与就不参与。出席奶奶的葬礼,是最近六年里我们一家三口唯一的集体行动。妈妈碍于面子带我去露面,没帮忙,爸爸一个人上下操持。
家人间被视为理所应当的互相照顾,在我们家变为一项可以婉拒的任务。我生病时,都是妈妈带我去医院,并照顾我到恢复健康。有一次,爸爸突然得了肾结石,需要动手术,医院建议家属陪护一天。当时妈妈得上班,我正上学,爸爸没能劝我们请假,找了自己的姐姐去医院。平时在家里,我们各自睡在自己的卧室,从不踏进对方的空间。
但夫妻间的争吵在所难免,由于爸妈是在购房装修完成后才选择的AA制,两人心知肚明,很难用“离婚”终结争吵的局面。虽然他们在实际生活中严格遵循AA制,但法律上家中的一切,全是夫妻共同财产。
爸妈都不希望在分家产时吃亏,即使形同陌路,频繁争吵,他们至今没办离婚。
海绵宝宝
儿子的出生改变了和谐的局面。租房不是长久之计,想到孩子之后的入学问题,我主张买套学区房,丈夫没有反对。于是我借了4万,他借了2万,加上婆婆的赞助凑够了首付。接着我一边工作,一边照顾孩子,丈夫那会受到父亲入狱事情的打击,意志消沉,几乎没为家庭琐事出过力。
争执开始填满生活的缝隙。我指责他吃饭时只顾自己,把自己爱吃的全吃光,不给我留一口;他抱怨我每天发搞笑视频想让他开心,他就是开心不起来。
夫妻矛盾在结婚的第三年变得白热化。一次吵架,他冲我吼:“都是你非要买房子,让我借钱,结果现在我没钱用。”我没想到为了家庭未来着想的买房,会成为夫妻情感的导火索。我也很诧异,丈夫的工资比我高,而我承担的家庭花销比他多,按理他该比我宽裕,结果他说:“我还欠了信用卡2万块。”
那是我们第一次为了钱吵架。一气之下,我把公积金卡丢给他:“我也不是魔术师能变出钱,那以后房贷这些都你来付,我不管了。”
婚姻的本质是经济共同体,丈夫却对这一点没概念。那次冲突后,他开始不愿意回家,经常两三天不见人影。我想过离婚,但在双方父母劝说下不了了之。
我们的分居生活仍在继续。我带着孩子住在出租房,丈夫住在他妈妈家里。两人没有了正常的夫妻生活。虽然情感疏离,但有了孩子后,我们也有了斩不断的联系。每天晚上,他都会来看孩子。我们从没在孩子面前吵过架,装出和谐的样子。
房子交付后,我和丈夫住了进去,但分别住不同的房间,除了沟通孩子的事,我们没有其余话题。
长久的冷战让我下了离婚的决心。我开始省吃俭用,只在二手平台上买衣服。结婚的第五年,当我准备提离婚时,外出骑行的丈夫却在藏区出了车祸,全身多处受伤。
我只好飞到西藏陪护丈夫,每天睡在折叠小床上。有天凌晨两点,丈夫的电话响了,我醒了但没动。他接了电话,里头是个很尖的女音,像喝多了在撒娇。丈夫说了句“我在睡觉”就挂了,接着睡觉。我等他睡着了,才起来看时间。那一刻,我一点儿不生气,只想,好几年没夫妻生活了,他找个女朋友也正常。不过出了事,还得是我来这儿照顾,怎么不让女朋友来呢,然后我也睡了。
病房里都是男性,不能洗澡,我也不敢换衣服。这样照顾了丈夫10天,医生说他可以坐轮椅了,我才带他回家。
这次车祸,扭转了丈夫对我的态度。以前他从不和我报行踪,现在他去哪儿都跟我发信息说一声。我问他骑行的摩托车是谁的,丈夫说是借朋友的,不用赔钱。为陪护丈夫,我来回花了两万多,后来他主动把钱还给了我。
有一阵,我遇到严重的情绪问题,跟丈夫说接下来的几个月可能没办法工作,请他照顾家里的开支,丈夫安慰我:“别怕,慢慢治病,别的事情都先不要想。”
发现丈夫开始有共同为家庭出力的自觉,我又一次选择了妥协。既然是搭伙过日子,两人一起养孩子,总比我一个人好。
可我对丈夫也存了防心。当他向我借钱,我以经济拮据为由拒绝了,没告诉他我其实有一笔额外的收入。
危机出现在今年10月。丈夫突然告诉我,他信用卡欠了68万多,还不上了。原来,他这些年一直大手大脚,骑行的摩托是自己买的,每年换一次手机。
婆婆说,如果我的心和丈夫的心在一起,钱也在一起,就不会发生这种事。
其实,错误的不是AA制,是我选错了结婚对象。
想离婚并拿到孩子的抚养权,我只能答应丈夫,卖掉孩子的学区房给他还债。剩下的钱,我们一人分一半。
经济共同体容易瓦解,但亲情的联结没法切割。为了尽快让丈夫同意离婚,我主动提出,我没再婚前他都可以跟我住,方便他看孩子。
现在,我们一起住在房子里,等买家办完手续来交接。我们不说话,像住在一个屋子里的陌生人。
结婚7年,仿佛做了场梦,留下一个孩子,其他什么都没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