申聪的回归,填满了申家存在了15年的缺口。但喜悦之后,他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适应,比如如何融入彼此的生活,或者如何和“那个家”相处。
申军良住了十二年的出租屋变得温馨了。
靠门一侧的墙上贴了大幅的装饰画,背景是清新的粉红色;新添置的沙发上铺着防尘的毛巾,水泥地擦得干净。最近,他还添置了空调和高低床,把三个孩子的房间填得满满当当。相比原先四面白墙的屋子,总算有了住人的样子。
15年前,申军良刚满一岁的孩子申聪被拐卖了。从那之后,申军良的魂一直飘在外面。家里先后又添了两个孩子,但他更在乎关于申聪的线索。直到今年3月,申聪回家,申军良的心也跟着回来了。
角色转变得迅速且彻底。4个月前,申军良还是只会谈论“梅姨”和“人贩子”的寻子父亲,现在他关心的是济南的中考分数线。为了让申聪迅速提高成绩,跟上全班的学习进度,他四处打听哪里的老师好、哪里的补习班提分快。申聪也不再是以前只爱游山玩水的广东男孩了。他每天学习到半夜,学校和家两点一线。最高兴的事是分数提高、打篮球和去餐馆吃一顿粤菜。
申聪是“梅姨案”中第三个被成功寻回的孩子。今年7月15日,又有两个孩子在广东被警方找到,并与亲生父母相认。截至目前,同案被拐的9个孩子已有5人被寻回。
15日那天,申军良专门跑了一趟广东,向找到孩子的父母道贺。他们一起寻子多年,“只有我们知道多不容易。”申军良说。
找回孩子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始。申聪的回归,填满了申家存在了15年的缺口。但喜悦之后,他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适应,比如如何融入彼此的生活,或者如何和“那个家”相处。
孩子失而复得,每天饭菜不重样
申家的饭桌已经多年没有这么丰富了。原来每顿饭只有一个菜,以青菜为主。现在每餐至少两个菜,荤素搭配,要么有肉,要么有鸡蛋。
申军良的妻子每天变着花样做饭。早上鸡蛋和面摊煎饼,晚上炒菜大米饭。她还上网学做粤菜和客家菜,今天弄个白蒸肉,明天做个炒青菜。虽然做不出正宗的口味,但能保证每天不重样。
改变源于申聪的回归。申聪是申军良的第一个孩子。2005年1月4日,刚满一岁的男孩被人贩子入室抢走。那天开始,河南人申军良踏上了寻子的道路。15年间,他跑遍了大半个中国,花光了所有积蓄,还背上了50多万债务。
收集到的线索越来越多,范围也逐渐在缩小。今年1月16日,经过DNA比对,申聪在广东省的一个小山村里被比对上。3月7日晚上,在警方的安排下,申军良终于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子。
襁褓婴儿如今已经长成少年,中等个头,身形消瘦,继承了申军良的脸型和五官,笑起来眼睛弯弯的。而申军良已经43岁,两鬓微白。
8月5日,三个孩子陪申军良过了43岁生日。受访者供图
时隔15年,儿子失而复得。申军良夫妇恨不得把缺失的爱一股脑全补上。他们整天围着申聪转,研究他的好恶。
为了配合申聪的口味,申军良一家用最快速度调整了饮食。酱熬鱼改成了清蒸鱼,红烧肉变成了粉蒸肉,只因为申聪喜欢清淡的口味。吃了十几年的馒头、面条一夜间从餐桌上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天三顿大米饭,因为申聪吃不惯面食。为此,申军良还专门买了口电饭锅。
申聪觉得过意不去,他曾悄悄问两个弟弟:“每天吃米饭,你们习惯吗?”申军良听了抢答:“我们吃什么都行。”
一次聊天时,申聪说起在广东早上经常吃肠粉,申军良又坐不住了。他骑着小电车四处寻摸肠粉,终于在离家十几公里外发现了一个摊位。“明天早上一早过去给你买。”他向申聪承诺。每次去超市采购,他也要带上申聪,专挑他在广东吃过的菜买。
今年端午节,申军良专门挑了家广东菜馆过节。这是申军良一家15年来第一次正式过端午节,“申聪丢了之后,我家只有春节才买些猪肉白菜,包顿饺子象征性过一下。”申军良说。
从南方到北方,生活各种不习惯
和申军良相认之前,申聪生活在广东的小山村里,他几乎没出过广东,更没到过北方。“我曾经以为全国都是那样。”申聪说,直到回到济南,他才发现“哪儿都不一样”。
济南的包子、馒头在他看来又干又硬,完全吃不下。只有家里加了鸡蛋、用机器压出来的新鲜面条能勉强吃几口。“你以前在广东吃什么?”申军良问,申聪说:“差不多每天不重样。”他告诉弟弟,光用腊肉就能做好多种菜,广东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自己腌制的腊肉。
他爱吃的东西,申军良和两个孩子都没吃过。有一次,申军良带他逛夜市,快到家门口时碰上个烤鱿鱼的摊子。申聪说在广东常吃,买了十几串。申军良一家没吃过烤鱿鱼,烟熏味道混合着鱿鱼的腥味让他受不了。
自来水煮开的凉白开申聪也喝不惯,他觉得味道像水沟里的坏水。刚到济南家里时,他不好意思让申军良换水,忍着不喝,后来生了口腔溃疡,嘴里都烂了,申军良才发现。
密集的楼房让他觉得憋闷。在养父母家时,他们住着大院子,依山傍水。申聪好动,上树爬山,成天不闲着。初到城市,两点一线的生活单调乏味,申聪觉得被关进了笼子。他每天窝在家里学习,偶尔出去打会儿篮球,又受不了高温天气,干燥的热风吹得他全身不舒服。实在憋得难受,他就跳起来拍屋顶玩,申军良家沾满灰尘的天花板上都是他的白色手印。
申聪喜欢运动,申军良给三个儿子准备的礼物。
他还介意“申聪”的身份。刚回济南时,申军良总想带他出去转转,申聪不愿意,“大家都认识你,那不就知道我是申聪了?”即使出门,他也不会和申军良走得太近。
有记者上门拍照,他要把书桌收拾得干干净净,书包、帽子、水杯都要收起来,“怕被同学知道他的身份。”申军良解释。
他也理解不了北方的说话方式。前一阵,申聪在学校闹了笑话。他私下里称呼一个染过头发的老师为“黄毛”。有调皮的同学当着老师的面喊“黄毛”,老师生气了,把申聪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顿。
“在广东,看见男孩叫靓仔,女孩叫靓女,染头发的叫黄毛,再正常不过。”申聪觉得委屈。
“最难”的事
但最让他头疼的是学习。刚见面时,申军良问他:“你学习怎么样?考试能考多少分?”申聪说那得看运气,运气好就多两分,蒙错了就少两分。
“再晚几个月找到他,可能已经辍学了。”申军良说。他在广东上初三,几乎没写过作业。好几门科目经常考到几分或十几分,而且偏科严重。这样的分数,即使在广东的县城里也只能上垫底的学校。被警方解救时,他写下自己的基本情况,目标一栏,他写了“当兵或打工”。
为了让他好好学习,还没回济南,申军良就四处打听学校。因为异地跨学教材不同等问题,原本应该读初三的申聪被安排进一所公办学校读初二。这所公办学校是辖区内很不错的学校,甚至比申家两个弟弟就读的学校还要好。申聪一进去就垫底了。
申军良收拾出一个房间让申聪学习,每天陪着他上网课、做作业。还专门置办了书架和打印机,给他挑选了课外书和读物。
申军良给申聪办好了学校,领到了教材。受访者供图
申聪的两个弟弟学习都不错。六年级的老三能教申聪简单的知识,更多的辅导任务落到了老二头上。每天放学,他把自己的作业做完,再给申聪讲课。申聪也依赖他,遇到不会的题就抱着书找他。
但他基础太弱了,小学范围的汉字不会写,英语更是一塌糊涂,连音标都不认识,习题更要一道题、一道题讲,把老二累坏了。
为了突击,申军良请了每堂课300块钱的家教老师,每天两小时,一对一补课。恶补了将近四个月,成绩才有起色。7月中旬的考试,他的生物、地理成绩都达到了升高中的水平。
动辄上千的补课费用占了申家每月开支的大部分。为了补贴家用,申军良晚上出去做代驾,凌晨两三点才回家。一晚上能接两三单,赚一百多块钱。
“明年才是最难的一年。”申军良忍不住叹气,对于申聪来说,三门主科依然是块难啃的骨头,今年期末考,他的英语成绩依然离及格线差得远,“到时候真得玩命儿了。”
三个孩子
申军良也要适应很多东西。过去的15年,他的心思很简单:找孩子。但申聪回家之后,他觉得自己像走钢丝的人,手上托举着两个家庭:申聪和两个弟弟、自己的家、申聪的养家……稍不留意就会倾斜。他还在学习如何平衡这些关系。
寻子的15年间,申军良的心从没回过家。两个儿子的饮食起居,他很少参与。他们从小吃百家饭长大,从来是家里有什么吃什么,申军良出门寻子的时候,他们也吃过白饭拌咸菜。
即使申军良在家,手机还是会响个没完。一有线索就心痒痒,又想走。和两个孩子的聊天内容仅限于功课和寻子。申军良嘱咐他们好好学习,说自己在外如何不容易。因此,两个孩子和他并不十分亲近。
申聪回家之后,他更无心照顾两个孩子的喜好。
端午之前,因为申聪说在广东会吃粽子,申军良就买回三箱咸粽子冻在冰箱里。两个弟弟吃不惯咸粽子,申军良说:“包子馒头也好吃。”
申聪回家之后,申军良买了电视,还购置了高低床。
为了让申聪吃过瘾,他攒钱带着全家去广东菜馆吃粤菜,五六个菜,都是申聪爱吃的。
“两个弟弟吃得惯粤菜吗?”记者问他。申军良解释:“他们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,吃什么都行。”
申聪不习惯济南闷热的天气,每次回家衣服都湿乎乎的。申军良马上张罗着装空调。申家在济南的出租屋住了十几年,这些年,全家度夏只靠一台立式电风扇。“我们和他两个弟弟都习惯了,”申军良说,“但申聪不行。”当时申军良身上只剩2000多元,所幸有朋友愿意先帮他垫付费用,空调才装好。
申军良的父亲和妻子看不下去了,提醒他:“你有三个孩子,要公平对待。” 申军良嘴上答应,但整颗心依然挂在申聪身上。
前几天,申聪问申军良,你说我考完试干点什么呢?“你想干点什么?”申军良问。申聪说想回广东看看。申军良爽快地答应:“只要你想去,我随时都有空。”
申军良的父亲反对他们回广东。一方面担心申聪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动摇,另一方面,花销是摆在眼前的实际问题。“你陪他玩完之后,另外两个孩子生活怎么办?”父亲问。申军良还没找到固定的工作,三个孩子的学费生活费每月一万多,他已经负担不起了。
但申军良顾不了那么多,“只要是申聪提出来的,我都想尽力满足。”
所幸两个弟弟并不介意。他们理解申军良,也不排斥申聪。三个男孩年纪相仿,在一起玩了几天就熟悉了。申聪喜欢运动,不学习时就带着他们打篮球,申军良给他买的零食,他都拿出来分享。他教弟弟们说简单的客家话,两个弟弟教他说济南话。三个人玩累了就挤在一张床上睡觉。
两个家
申聪很少提起广东的生活,也没和申军良多说他在养家的经历,每次有人问起来,他就敷衍过去。比如问他济南好还是广东好,他说都差不多;问他是否适应济南的生活,他说还行。
申军良也不会主动聊这个话题,他严格地在“那家人”的称谓前面加上了养家的属性:“养父母常年在外打工,申聪这些年一直跟着养奶奶生活。”
申聪倒不避讳,偶尔提起在广东的事情,依然用“弟弟”、“姐姐”描述他们。有时候和别人说起“奶奶”,申军良会补充一句:“是他养奶奶”。
其实申军良很怕别人和申聪提起养家。每次有记者采访,他都会嘱咐记者规避,理由是怕申聪伤心。“都过去了,孩子回家就好。”他说。申军良见过其他有过被拐经历的孩子,他们不接受亲生父母,对于父母多年的苦心寻找无动于衷,也很难和养家分隔开。
但申聪的态度平和许多。他回到济南读书、迁回了户口、也接受了申军良给他取的新名字,融入了他们的大家庭。他会主动陪申军良拉家常,为他找工作出谋划策、嘘寒问暖。申军良在家,他就跟在身后满屋跑。看到申军良的拖鞋旧了,他攒着零花钱买了双新的。
但在申军良看来,他的懂事是因为之前没有得到过多的关爱。因为好奇申聪之前的生活,申军良从侧面了解了一些情况:养家有女儿,当初买下申聪是为了凑儿女双全,但后来他们又生了儿子。申聪很小年纪就承担了家务。
申聪告诉申军良,长大之后他曾怀疑过自己的身世,他问姐姐,为什么自己和家人长得不像?父母和兄弟姐妹个子不高,体型微胖,大眼睛、深眼窝,标准的广东人长相。只有他是小眼睛、瘦高个。姐姐看了他一眼,说差不多。“哪里差不多了?”申军良有些激动,“根本就不像,不是一家人。”
申军良还没和申聪的养父母见过面,从去年年底到现在,他们只通过三次电话。第一次是3月8日,申聪刚找到时,申军良简单问了问申聪的情况;后来两次通话,都是为了给申聪办户口和办学籍。“我和他们有什么可说的呢?”
刚回济南时,有律师建议他,让人贩子和买孩子的人赔偿他这些年的损失。
对于抢走申聪的人贩子,申军良态度坚定:“希望人贩子死刑。”2016年,当年抢走申聪的五名人贩子相继落网。2018年12月28日,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五名被告拐卖儿童一案进行一审公开宣判,张维平、周容平被判处死刑,其余三人分别处以无期徒刑和十年有期徒刑。
部分被告不服判决,向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。申军良也上诉了,他向几名被告人索赔寻子过程中所支出的交通、食宿等各项费用,希望得到法院支持。
目前,二审开庭在即。“一定要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。”申军良说。
但他没想好该如何对待申聪的养父母。他想过追究他们的责任,“不然别人会以为买孩子没事,你看买了申聪都没事。”申军良说,又怕孩子接受不了。
申聪劝过申军良,不要找我养父母要钱了吧?他还说,以后要好好上学,赚大钱,给养奶奶买东西。
广东的兄弟姐妹隔三差五就给申聪打电话,有时候从晚上十点聊到半夜。有几次申聪正准备上网课,刚坐下视频电话就来了。
申军良嘴上说着不干涉,但还是旁敲侧击地找申聪商量,希望他减少和“那家人”的聊天时间。最后父子俩商定,十一点之后就不再接电话了。“他们想让申聪回去,申聪每天除了学习就是接电话。”申军良抱怨,“他们不管你学习有多忙。”
每次申聪和养家通话,申军良就自觉回避,还不忘帮申聪关上门。“我不关心他们说什么。”申军良说。差不多十一点时,他再敲门进去,用手指比划个十一,示意申聪挂电话睡觉。申聪也尽量不在申军良面前接养家的电话。有一次电话打来时,申军良就坐在客厅里,申聪和对方敷衍了几句就挂了。
“申聪的心还有一半在广东。”申军良心里明白。